可谢文珺愿意听陈良玉说话,无论是多么琐碎、多么无聊的话。甚至愿意为了一条吸引了她视线的青虫虚度片刻光阴。
陈良玉也说不上来一条虫能有趣在何处,插科打诨道:“有趣在,有殿下陪着。”
谢文珺道:“既如此,你便也陪同我去做一件有趣的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你跟我来。”
陈良玉本打算继续拖拉,冷不防被一把拉起来,掌心传来一阵温热,手指随即钻入指缝,紧扣在一起。谢文珺一手抱着匣子,一手牵个人,如寻常般穿过拱门,陈良玉分明看到两旁驻守的侍卫神色刹那变得怪异。
太皇寺的后殿陈良玉不熟悉,从前未曾注意到过这里有一扇拱门,故而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的光景。
踏足进去,才知竟是一处小靶场。
地方不大,地面经过精心平整,黄土夯实,踩上去很坚实,偶有几簇野草在墙角顽强生长。靶位在靶场另一端排列得整整齐齐,而她们这端的兵器架子上排列着各种弓箭。
谢文珺将抱了一路的匣子放在台案上,从袖囊取出一把极细的钥匙捅入锁芯。
陈良玉盯着那匣子一动不动,目光灼灼,似要把匣子盯成灰烬。
轻微的“啪嗒”,锁开了。
待谢文珺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,陈良玉将脖子探出去看。不是什么心上人的画像,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绸布,裹着一条树枝状的物什。像是长箭。
绸布卷开。果真是一支箭。
一支羽箭。
箭尾缀着白羽,制作很精美,这种箭尾端的羽毛是一种标记,常用于围猎时计算大家各自猎得多少猎物,以箭尾的标记做区分。
谢文珺手中这支羽箭看上去很旧,似乎有些年头了,白羽已泛出暗黄。
很是眼熟。
十年前惠贤皇后崩逝的那场春猎,谢文珺用的便是这种羽箭。
谢文珺走向弓箭架,挑选了一张趁手的弓,她左手持弓,右手搭箭,将箭尾轻轻扣在弦上,微微向后拉弦。
弓弦逐渐弯曲。随着一声清脆的“嗖”,箭尾的白羽急速旋转,稳稳地射中了红色靶心。
谢文珺昂了昂头,“如何?”
陈良玉带着几分捧场的意味,抬手鼓了几下掌。
谢文珺道:“比你没长牙的时候拿弓稳了吗?”
陈良玉不语,只一味地看着她笑。笑着笑着,眼眶便被挟带寒气的风吹红了。
谢文珺会错意,以为她又嘲自己在箭术上天资愚钝,瞪了瞪眼,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弓,又望了望正中靶心剧烈波动后平复的羽箭箭尾,道:“还有哪里不对?”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箭法已练得很好了,她道:“本宫去钟吾城处置林氏余孽时,林氏一族不愿伏诛。林氏的叛军头子,便是本宫亲手射杀的。”
钟吾城林氏一族,便是与祺王谢宣谋逆、刺杀懿章太子的前禁军统领林忠的族人。
“哪里都对。”陈良玉道:“殿下的箭,很好。”
谢文珺道:“既然很好,你为何发笑?”
“笑我自己。愚笨。”
昔年一箭双雕的那把羽箭,竟被谢文珺珍藏了这么多年。她芥蒂的谢文珺那位“心上人”,姓甚名谁,如今似乎已不必问了。
过往的很多事浮现。花灯下的卜卦摊子,顼水河畔的天灯,临夏慎王府那个毫无预兆的吻,南境陆平侯府咬下的一排牙痕,万贺节的玉狮子,藏于佛龛下十年的羽箭……
她乌发间常簪戴的那支柳木簪,还有许多同枕共眠的日夜。
她也曾两次问过,你是否定要嫁与他人?
……
还有许多。那些不起眼的、从未被注意到的小事,如星辰连珠般串了起来。她介怀谢文珺心只提及过一次的“心上人”,为此醋意暗中泛滥过数次,可若愿细想,轻易便可想到这些年谢文珺身边何曾有过其他人?
陈良玉从未问出口的问题,谢文珺其实早已多次给出过答案,只是她未曾留意。
谢文珺搁下弓, 大摇大摆往陈良玉面前一站,道:“是你愚笨。箭术一事,非本宫灵窍未开、天资愚钝,是你不善教导, 贻误后学。你认不认?”
陈良玉狭长的眼睛弯起, 仍笑着道:“殿下说得对,是臣教得不好。”
“眼睛为何红了?”
陈良玉道:“臣, 心有余悸而已。”
眼眸中的雾气凝成一滴泪珠, 在陈良玉拥住谢文珺时, 无声无息地滚入谢文珺层层衣料中, 消失得没有痕迹。
陈良玉确实惊魂未定。
那事, 是在万贺节之后的谢客宴上, 翟吉突然向谢渊提出北雍欲与大凜结万世友邻, 缔结姻亲,要为北雍皇帝讨一位公主做继后。
大凜待嫁的公主, 除谢文珺之外再无旁人。
而不久之前,崇政殿商谈起农桑署事宜, 陈良玉便瞧出谢渊有从谢文珺手中削权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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